父亲的腿
范 一
我要去重走长征路,自然首先想到了我的父亲。
父亲85岁了,下身因风湿几乎瘫痪。我带队伍去家乡采风时看望了老人家,省、市、县来的领导和文艺界师友也去看望了老人。父亲正躺在一张睡椅上,爬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与各位握手。当我凑近他的耳朵介绍这一路陌生客人时,听说是来自长沙的郴州的还有安仁县委的领导,他浑浊的眸子陡地一亮,双手很想支起身子要爬起来,一位领导连忙向前制住老人,不要爬起,就这么躺着,好好休息。我本想扶老人一把,转念一想,也就让老人躺着休息好了。
那天我特意留在家里好好陪陪父亲。记忆中,父亲养我到18岁时离家参加工作,就一直没好好同父亲聚一聚,来家也是陪家人吃餐饭就匆匆走了,离开父母快30年了,老人眼中儿子也就像过路客。
入夜,父亲招乎母亲给我整理好一个床铺,说了又说要翻出那床红毛毯给我盖,那是我第一次去韶山参观时给老人买来御冬的,如今我的儿子也二十多岁了,两老也没舍得盖几次,母亲从衣柜拿出来还是新的一样。我看弟弟那边新房里整理了床铺,不忍心去睡,我来到了父母住的老房子里,要陪父亲睡睡。
听说我要同他睡,父亲倒显得怪不好意思,又说两人睡挤,又说床铺没来得及洗,又说他咳嗽我不能入睡……我知道父亲因咳嗽把烟也戒了,不再要我带烟纸来,他用的烟纸都是我的小说草稿子,新稿子他不用,买烟纸他骂人……父亲虽然不识字,他却真正成了我每篇作品的第一品味人。
我顾不上老人嘀咕,脱鞋在床沿坐着就想躺下。想小时候我也都是睡里边,就干脆从父亲身上跨过去,在另头的里边睡了。母亲也说让父亲睡外边好,他咳嗽要吐痰。父亲见我躺下了连忙拉他身上的被单给我盖过来。
我感觉父亲睡得很别扭了,他使劲往床外边靠,深怕碍着我。我又很想去靠近老人的身体,又担心老人会这么别扭得跌下床去。
我只好爬起身,过来凑近父亲的耳朵跟老人说说话,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小时候给我们讲过的西藏剿匪和解放大西南的故事,常说的那些拉萨、西康、沾益的地方还想不想去看看……
父亲倒反问起我:“你还记得?”
我说我记得,我还想去你打过仗的地方去看看。我知道父亲是很想去看看的,但他想去去不成了,只是笑。他两次去过那边:一次是随国民党部队参加抗日远征军从那里去的缅甸,后来又参加解放军解放大西南的战斗。
我还记得他常给我讲躲在大象腿下打日本鬼子,那腿才是腿,长成百年古树般的腿,还有那高排长,还有修筑川康和康青公路的故事……
父亲突然不笑了,说那山上氧气少,人生存也困难,你去那地方干什么,不要去。我说我是跟着毛主席当年带领红军长征走过的路走,红军长征今年正70年了哩。
父亲没作声了,过了很久他双手支撑上身爬起来,问我:“一个人去?”
当时我只好撒谎了:安仁就有好几个,一共有几十个人,是单位组织搞一个“重走长征路”的纪念活动。
他又问:“走二万五?坐车吗?”
我回答:“走路,红军不也是走路吗?红军打仗走了一年,我们估计要走半年。”
我见老人笑了,似乎还点了点头,就再没说什么。我也就扶老人躺下。
关了灯,母亲很快打鼾了。她并不明白“二万五”是什么,长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凡单位上的活动就都是好事,就应该去参加。父亲没有鼾声,也没咳嗽,还是开始那样同我睡得别扭,面朝床外.
我忍不住摸父亲缩成虾弓一样的身子,还有那条腿……我心里陡地一酸……
这腿杆我小时候双手怎么握也握不住。印象中,父亲的腿很壮实,我看他的腿也就去想象父亲讲那大象的腿,走起路来地震山响,扬起尘埃。不出远门的父亲很少穿鞋,足趾张开像把五指耙,立在地上四平八稳。记得一次父亲从农田里洗脚上岸,我突然发现他脚背上裂开一道寸长的口子,裂口的皮肉血淋淋,我惊讶!
干了半天的活,父亲却好象还没发现似的,听我一说,只随手把那绺皮肉合拢来,说:“没事,肉总是在长。”酷暑天,我们的脚踏在红石晒谷场上烫得直冒烟,父亲的肩上还要压百斤谷担,可在上面走过不停。
我好奇看了父亲的大脚底,原来上面长得厚厚一层像鼓皮。还有一次父亲的脚被蛇咬了,见他当即用指甲像划萝卜一样划开伤口,把血放出,蛇也被他打死了,人安然无恙。那时我还以为父亲的腿上长有夜光眼,漆黑的夜里他不打火把走上十几里,我坐在父亲背着的手心上,父亲怕我夜里睡了着凉,背上的手还不停地拍打我的小屁股,我就这样荡漾茫茫黑夜随父亲的腿跨过山坡、越过田野、淌过小河……
那次是我病了,要到乡医院去看医生,朦朦胧胧的我倍加感到父亲的神奇——南征北战打日本鬼子、打淮海战役、打美国鬼子……那一口袋的勋章原来正是因为有那么一对神奇的腿!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也常常这样在被窝里摸摸我的腿……慢慢我也感觉到,那是父亲在一天天盼儿子长大,长出同他一般神奇的腿来……
我长大了!
作者原名罗范懿,任中国长征精神研究院院长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