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言"很",古人何以道之?
今人言语中,"很"字之用可谓泛滥成市井,凡欲表程度之深者,莫不冠以"很"字,然若置身先秦两汉,或唐宋文苑,欲表达"非常"、"极其"之意,古人又当如何措辞?此一"很"字,在古汉语中实有万千化身,或显于副词之精妙运用,或藏于修辞之曲折变化,或寄于句式之匠心独运,探究此道,不仅可窥见汉语表达艺术之演进轨迹,更能领略先人语言智慧之深邃。
古汉语程度表达之丰富,远非今人所能想象,清人袁枚《随园诗话》有云:"古诗之妙,在于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此语正道出古文表达之精髓——不直言"很",而能使读者感受其"甚",如《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不言"很凄惨"、"很响亮",而凄怆喧闹之境自现,此乃古文高于今文之处,亦为吾辈当潜心研习之所在。
本文将从程度副词、修辞手法、句式结构、语境营造等多维角度,系统梳理古汉语中表达"很"之方式,并探究其背后之文化意蕴与审美追求,以期对古典文学爱好者及现代汉语写作者有所启迪。
一、程度副词之琳琅:古汉语中的"很"字家族
古汉语程度副词系统之完备、选择之精准,实令今人叹为观止,相较于现代汉语中"很"字一家独大之局面,古人根据不同程度、不同语境、不同文体,有着极为细腻的词汇选择。
"甚"字当属最通用的高强度副词。《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孟子"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均以"甚"表程度之极,此字庄重典雅,多见于经典文献,至若"良"字,则温婉含蓄,《史记·滑稽列传》"西门豹治邺,民人给足,吏无奸邪,盗贼不起,民良以喜",此处"良"即"很"之意,却较"甚"更为内敛。"颇"字则介乎强弱之间,《汉书·张敞传》"敞颇杂儒雅",意为"比较"或"相当",非极致之谓。
"极"、"至"二字则表程度之顶点。《庄子·天下》"极物之真",范仲淹"感极而悲者矣",均表无以复加之境。"殊"字别具一格,《世说新语》"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此处"恒"即"很经常"之意,而"殊"在《三国志》"今贼众我寡,其势殊异"中,则表"非常"之意。
尤值一提者,乃诸多今已消亡或转义之程度副词。"孔"字在《诗经》"父母孔迩"中表"很";"綦"字在《荀子》"目欲綦色"中亦同;"酷"字原为程度副词,《世说新语》"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意为"非常贫",后渐转为贬义,这些词语的消长,折射出汉语表达的历时变迁。
更有趣者,古人善用否定之否定表极度肯定。《左传》"无乃不可乎?"实为"很应该";《诗经》"不显不承",意为"非常显赫非常美好",此种表达较直陈更为婉转有力,尽显古人语言艺术之精微。
二、不言之言:修辞手法中的程度强化艺术
古文大家表达程度之深,往往不依赖显性副词,而借助各种修辞手法婉转达意,此正应了刘勰《文心雕龙》"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之论,比喻、夸张、对比等手法,在古文程度表达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比喻乃古人表程度之利器。《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言"很白"、"很柔美",而以冰雪、处子为喻,其白其美自现,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不言"很高",而以具体数字夸张表现,反觉真实可信,此种"不言之言",正是古文高于白话处。
夸张手法尤为古人所钟。《史记·项羽本纪》"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不言"很凶猛",而通过人马惊退数里之夸张描写,使读者如临其境,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亦不言"诗很好",而借超自然反应极言其妙,此种表达既免俗套,又增文采。
对比手法亦常见。《论语》"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通过递进对比表程度差异;《孟子》"挟太山以超北海"与"为长者折枝"对比,极言前者之难,韩愈《师说》"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通过古今双重对比,强调今人"很不如"古人。
用典暗喻更为高阶手法,王安石《桂枝香》"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不言"很荒淫"、"很悲哀",而借陈叔宝《玉树后庭花》典故,将亡国之痛、历史沧桑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即古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至若叠字运用,则为另一妙法。《诗经》"关关雎鸠"、"呦呦鹿鸣",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通过音节复沓,强化情感程度,此种表达既有音韵之美,又收强调之效,远胜于简单加一"很"字。
三、句里乾坤:特殊句式中的程度表达密码
古文程度表达之妙,不仅在于词汇修辞,更体现于句式结构之匠心独运,古人通过倒装、省略、排比等特殊句式,往往能收到较直接陈述更为强烈的表达效果。
倒装句式在程度表达中作用非凡。《论语》"贤哉回也",将表语前置,较"回也很贤"更具赞叹意味;《孟子》"大哉尧之为君",同样通过倒装强化程度,此种句式在古文中比比皆是,今人读之,犹能感受其强调之力。
排比句式尤能增强语势。《过秦论》"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连用四个排比句,不言"很强大",而强秦之势已跃然纸上,苏轼《前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通过双重比喻排比,将人生短暂渺小之感表现得"很深刻"。
递进句式亦常见。《荀子·劝学》"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通过条件递进,强调积累之重要;《孟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层层推进,最终突出"人和很关键"之意,此种表达逻辑严密,说服力强。
反问句式则含而不露。《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实言"学习很愉快";《孟子》"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意为"王不行王道很容易",此类表达较直陈更富韵味,引发读者思考,印象更为深刻。
省略句式尤见功力。《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不言"很困窘",而通过客观描写让读者自行体会;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省略主观评价,而闲适之情自现,此种"不写之写",正是古文至高境界。
四、字外之境:文化意蕴与审美追求
古人避用直白之"很",而倾心于各种婉曲表达,实有其深厚之文化心理与审美追求为根基,探究此现象背后之文化意蕴,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古文表达艺术之精髓。
含蓄为美乃中华文化之重要特质。《礼记·曲礼》"礼不妄说人,不辞费",反映了古人尚俭戒奢的处世哲学;《文心雕龙》"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则道出文艺创作之要义,在此文化氛围下,直白言"很"便显得粗露少文,而借他词他法婉转表达,则合于"温柔敦厚"之诗教。
中庸之道亦影响表达方式。《论语》"过犹不及"体现了传统思维对平衡之追求,直言"很"易流于极端,而古人更倾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节制表达,如《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言"很悲伤",而离愁别绪已浸透字里行间。
比德思维亦为重要因素,古人常以自然物象喻品德程度,《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不言"很坚贞",而以松柏为喻;《楚辞》"香草美人"传统,亦是以物之芳洁喻人之高洁,此种表达将抽象程度具象化,既形象生动,又合于传统思维方式。
文人雅趣亦不可忽视,古文大家多为士大夫阶层,以"雅言"区别于市井俚语,苏轼《与侄书》"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道出文人追求之至高境界——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故避用浅白之"很",而追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表达艺术。
很古文之当代启示
穿越千年文海,探微"很"之古文表达,我们不仅领略了汉语之丰富精妙,更得以窥见先人思维之深邃与审美之高雅,在"很"字泛滥的当代语境中,古文程度表达艺术给予我们诸多启示。
于文学创作而言,摈弃"很"字依赖症,探索更多样、更精准的表达方式,可使作品摆脱平庸,更具文学魅力,如形容悲伤,非必"很伤心",可学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写高山,不必"很高",可效李白"连峰去天不盈尺"。
于日常交流而言,适当吸收古文表达技巧,可使语言更富变化与韵味,如表达"很重要",可选用"至关重要"、"举足轻重"等成语;说"很漂亮",不妨尝试"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典故。
于文化传承而言,研习古文程度表达,实为理解传统思维与审美的重要途径,每一表达方式背后,都承载着特定的文化密码与历史记忆,值得深入挖掘。
很者,甚也,然古文之"甚",远非一字可尽,从"孔"、"綦"之古雅,到比喻夸张之形象,再到句式语境之含蓄,古人以有限之字,传无限之意,此正汉语之神奇所在,今人承此宝贵遗产,当珍而习之,使古今汉语之精华,融会贯通于当下,则我辈语言,庶几可免"很贫乏"之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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