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与"戾"，这两个汉字在当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成了陌生符号，前者读作yuān，后者读作lì，却鲜少有人能准确读出它们的发音，更遑论理解其背后承载的文化重量，当我们的手指在智能手机上飞速滑动，当表情包取代了文字表达，当输入法的联想功能替代了我们的记忆，这些曾经活跃在古人笔下的汉字正悄然退隐到历史的阴影中，这种现象不仅反映了语言使用习惯的变迁，更折射出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断层——我们正在失去解读自身文化密码的能力。

鸢，这个字形如飞鸟展翅的汉字，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独特位置。《诗经·大雅·旱麓》中"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经典描述，构建了天地间生机勃勃的意象，鸢是鹞鹰的一种，古人观察其盘旋高飞的姿态，赋予了它自由与超越的象征意义，唐代诗人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下"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虽未直言鸢鸟，却同样传递出对飞鸟所代表精神境界的向往，鸢在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中，是一种挣脱地心引力的隐喻，是灵魂对世俗桎梏的超越，而今天，这个字却沉寂在字典的角落，等待着被重新发现。

戾，一个充满张力的汉字，其本义为弯曲、乖张，《说文解字》释为"曲也"，但在历史长河中，它的含义不断演变拓展，衍生出暴戾、乖戾、罪戾等多种用法，这个字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人性中那些难以驯服的部分，北宋理学家程颢在《定性书》中言"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探讨人性的本质时，那些被归为"戾气"的部分，恰恰构成了人性完整的另一面，戾字读音为lì，却常被误认为与"鸢"同音或相关，这种误读本身就成为当代人文化疏离的症候，我们对这个字陌生到什么程度？连它的基本发音都已模糊不清。

"鸢飞戾天"这一古老表述，在表面描述自然景象之下，隐藏着深刻的文化密码，鸢向天空飞升，代表人类对超越的永恒渴望；而"戾天"之"戾"，则暗示这种上升并非一帆风顺，包含着挣扎与扭曲的力量，这种辩证关系贯穿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在儒家"天人合一"的理想与道家"顺应自然"的智慧之间，在个人抱负与社会约束之间，始终存在着这种张力，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论及"知行合一"时，实际上也在处理这种内在张力，当我们遗忘这些汉字，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发音，更是理解这种文化辩证法的钥匙。

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的"汉字失读症"，其背后是文化传承机制的断裂，据教育部2020年发布的《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报告》，超过60%的成年人承认存在"提笔忘字"现象，而对"鸢""戾"这类非日常用字的辨识率不足15%，更为深层的原因是教育体系中对传统文化教育的弱化——我们更倾向于教授实用的、工具性的知识，而忽略了那些看似"无用"的文化精髓，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曾指出，文化资本的不平等分配会导致社会认知的断层，这种现象在中国当前的语言环境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当一代人无法读懂自己文化中的经典文本，他们与历史对话的能力也将随之丧失。

重新发现这些被遗忘的汉字，实际上是一场文化寻根之旅，日本汉学家白川静在《汉字的世界》中曾强调，每一个汉字都是"古代中国人灵魂的化石"，当我们凝视"鸢"字的篆书形态，那展翅欲飞的线条依然传递着三千年前先民对自由的想象；当我们书写"戾"字的曲折笔画，能感受到古人对人性复杂面的诚实记录，台湾作家张大春在《认得几个字》一书中，通过父子对话的形式展现了汉字教学可以如何充满温度与智慧，这种学习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与历史、与先人的情感联结。

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双重冲击下，汉语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变革，网络流行语以惊人的速度更迭，而古老的汉字则在信息洪流中沉默，但语言的健康生态需要多样性，需要那些看似"过时"的词汇来保持其深度与丰富性，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认为，每种语言都包含着独特的世界观，当词汇减少时，我们的思维范畴也随之窄化，保护"鸢""戾"这样的汉字，实质上是保护我们思考世界的多元方式，这些字如同文化基因，携带着民族集体的记忆与智慧，一旦丢失，将难以复原。

鸢戾之辨，远不止于两个汉字的读音问题，它关乎我们如何对待自己的文化传统，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持精神的连续性，每一个被遗忘的汉字，都是一扇关闭的文化之窗；每一个被重新认识的汉字，都可能成为连接古今的桥梁，当我们能够准确读出"鸢飞戾天"，并理解其中蕴含的哲学深意时，我们不仅找回了几个音节，更激活了沉睡的文化DNA，在键盘取代笔墨的时代，或许我们需要一场静默的文字复兴——不是复古，而是重新发现那些塑造我们思维方式的符号密码，让古老的汉字在现代人的心灵中再次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