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雪，向来是极有规矩的，先是气象台预报，而后居民们便预备着，待到雪片果真飘下，便有人扫，有人铲，有人拍照发到网上，雪在城里，不过是点缀生活的装饰品罢了。

城外的雪却大不同，它来得突兀，下得凶猛，全无预告，亦无人理会，我见过城外的一场雪，那雪片大如鹅毛，纷纷扬扬地落下，不消半个时辰，便将那荒芜的野地铺成一片银白，雪落在枯草上，草便弯了腰；落在树枝上，枝便低了头；落在破败的土墙上，墙便愈发显得颓唐了。

城外有个小村落，约莫二三十户人家，雪一下，村中老少便躲进屋中，唯有几个顽童在雪中嬉戏，他们穿着单薄的棉袄，脸颊冻得通红，却仍抓起雪团互相投掷，雪团砸在身上，散作雪末，他们便哈哈大笑，这笑声在空旷的雪野中传得很远，却又很快被雪吸收了去。

村东头住着一个老鳏夫，姓赵，村人都叫他赵老倔，他独居一室，门前有一棵老槐树，雪压枝头，树枝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断裂，赵老倔却不理会，只管在屋内烧火煮粥，粥是玉米面掺了些野菜，稀得能照见人影，他蹲在灶前，火光映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块风干的橘皮。

雪越下越大，渐渐封了路，村里有个后生，名叫阿四，冒雪去给赵老倔送半袋面粉，阿四踩着没膝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赵老倔门前，却见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赵老倔歪在炕上，面色铁青，已经没了气息，灶上的粥还冒着热气，显然刚断气不久。

阿四慌了神，跑回村里喊人，几个汉子赶来，看了看情形，都说："这老倔，死得倒干脆。"他们商量着如何料理后事，却因雪大，一时无法通知镇上的殡仪馆，最后决定先将尸体抬到村口的祠堂暂放，等雪停了再说。

抬尸时，赵老倔的身体已经僵硬，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四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抬上门板，雪仍在下，抬尸的人踩出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祠堂久无人用，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们将赵老倔放在角落，点上三炷香，便匆匆离去。

雪下了三天三夜才停，镇上来人将赵老倔拉走火化，骨灰盒送回村里，却无人认领，村长便叫人在老槐树下挖了个坑，将骨灰盒埋了，来年开春，槐树发了新芽，比往年更加茂盛，村人路过时，偶尔会提起赵老倔，说这老倔死了倒好，省得受罪。

城外的雪，照旧每年都下，它覆盖了田野，覆盖了道路，也覆盖了那座小小的坟头，雪化时，坟头上的土被冲走一些，骨灰盒便露出一角，村人见了，便用脚踢些土盖上，并不多加理会。

城里人驱车经过此地，看见雪景，常会停车拍照，他们穿着鲜艳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摆出各种姿势，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他们拍下的照片里，有银装素裹的树木，有错落有致的农舍，却从未有过那座几乎被雪掩埋的小坟。

雪总是要化的，化雪时，坟头上的土流失得更快，几年过去，骨灰盒终于完全暴露在外，某日一场大雨，将骨灰盒冲开，里面的灰烬便随着雨水流入了田地。

来年，那块田里的庄稼长得格外好。